作家:饶红梅 ,女,彝族,1984年出生,云南昭通巧家人,云南省作协会员,现在巧家县文联工作。发表过中短篇小说、童话、散文、评论等作品。创作过《金沙滚滚》《淌过的河流》《两江一山》《与岁月对抗》《阿依的抗战》等长篇小说,共150万字左右。已出版文集《在药山嫁你是一生最大的收获》和长篇小说《金沙滚滚》。《金沙滚滚》被选为云南省作协建党100周年长篇扶持作品。中篇小说《废墟里开出的纯净之花》改编的广播剧《废墟里的绽放》获得云南省2014年度广播电视奖广播文艺二等奖。散文《追逐梦想》获得云南省女职工书香“三八”读书征文二等奖。
3
“我们的武器确实落后了。”
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。接着,一群衣衫破烂、蓬头垢面的人走进来。大家十分惊讶,以为来了乞丐。管家正要把他们抓起来,并责问谁敢放乞丐进入尊贵的土司庄园时,乞丐们齐刷刷跪在土司面前。
领头的说:“阿爸,是我,你的小儿子水洛热布啊!”
水洛热布从小偏爱肉食,长得肥头大耳,四肢如大象腿,下颌层层叠叠,一年四季挺着个滚圆的大肚子。他穿着彝族服饰,威风八面,雍容华贵。眼前这个人,眼窝深陷,鼻梁锋利,瘦得像根干草,轻飘飘的,怎么可能是尊贵的小少爷?
土司蹲下身子,撩开他乱蓬蓬、脏兮兮的头发,小儿子额头上标志性的黑痣,映入他的眼帘。
土司颤抖着说:“儿子,你怎么会变成这样?难道你遭受了抢劫、伏击,或者是暗算?阿爸给你的钱呢?”
热布摇头,否定阿爸的疑问。父亲还想再问,热布已昏倒,跟他去的人也昏倒了。老土司连忙让人叫来毕摩,看二少爷是得了啥病,还是中了邪?
毕摩是彝族的大祭司,也是医生和教师,精通天文地理,学识渊博,知晓妖魔鬼神,是半人半神的狠角色。
毕摩查看了一番二少爷和他的随从,说:“二少爷不需要念经,也不需要吃药,只要吃点上好的羊肉汤和热腾腾的苦荞粑粑,立刻就好。”
锅庄娃子(做家务的奴隶)们赶快按照毕摩的吩咐,给二少爷和他的随从喂鲜美的羊肉汤。他们慢慢苏醒过来,抢过娃子们手里的食物,狼吞虎咽吃起来。他们吃完,舔着手指,打着饱嗝,才发现所有人惊讶地看着自己。
热布说:“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土司问:“为什么呢?儿子,你们为啥会沦为这样的地步,阿爸给你的钱呢?”
热布拿出身上唯一的财产——一件裹成圆桶的擦尔瓦(彝族人古老的披毡),放在地上。他一层层剥开擦尔瓦,里面是一支德国制造的机关枪和一串长长的子弹。
热布说:“阿爸,我们所有的钱,以及身上所有的东西,全部卖了,换来这宝贝。我们身上穿的衣服,也是向乞丐要的。”
土司问道:“包括我送给你的短刀和配饰?”
热布说:“是的。”
土司看看热布的头,发现天菩萨不见了,长满乱蓬蓬的头发。天菩萨是彝族男子头顶特意留的一绺长发,代表吉祥和美满,叫作祖比,又叫题祖。小儿子的天菩萨,是整个两江一山最完美的吉祥物。它如一座山峰,盘旋高耸在额头,现在竟然不见了。那可是彝族男人最神圣的吉祥物啊,是灵魂的居所。它和大药山一样神圣,也像大药山一样伴随、守护、陪伴彝族男人的一生。
土司扭曲的脸庞十分吓人,喉咙里挤出几个字:“你的天菩萨呢?你灵魂的居所呢?”
热布颤巍巍地说:“阿爸,我知道失去天菩萨,灵魂会流离失所,但为了水洛家的荣耀,我把天菩萨卖了。”
土司声音嘶哑,心口疼痛,用手狠狠捶打着,重复儿子的话:“把天菩萨卖了?”
热布说:“是的,阿爸。我们到了上海,人生地不熟。上海人要么把我们看作野人,要么根本不搭理我们。上海人虽然会说汉话,但跟我们学习的汉话不同,像鸟叫,很难听懂。几经周折,我才找到一个在上海做皮货生意的云南人。他引荐我们认识了上海青帮的一个小头目。我愿意花费任何代价,向青帮学习火拼的技巧。青帮小头目不愿意,我们多次相求,他终于答应。原因是他有个小老婆是西南民族文化爱好者,最酷爱彝族文化。她见我们是彝族人,十分感兴趣,说,只要我们把身上的东西给她,她就让她汉子教我们百战百胜的技巧。为了水洛家的荣耀,我们只能把身上所有的东西给了她。那女子的头发,像金沙江水,又黄又波浪滚滚。她拿着我们的衣服、短刀、英雄带和银饰,稀罕得不得了,又是摸又是看,嘴里啧啧赞叹,‘果然是货真价实的西南蛮夷珍品’。小头目看到女人高兴,就带我们去参加他们跟别的帮派的械斗。械斗在江边,对方来了几十个人,手里拿着斧头、棍棒,气势汹汹。小头目只带了七个兄弟,一支这种三角洋枪,还有一串子弹,每人身上带一把手枪。他让我们躲在一艘船上观看,我当时可为他捏了一把汗。几十个提着虎头棍棒的彪形大汉,他就几个人,如何打得赢?小头目让专门使用三角洋枪的射击手,匍匐在甲板上,当对手走过来,小头目下令射击。三角洋枪就像拉稀一样射出子弹,几十个人还没举起虎头,就像麻秆一样倒下。”
土司说:“真有这么厉害?”
没等热布开口,惹达就说:“阿爸,千真万确。我在四川和西藏见过这种三角洋枪,也知道它的威力。只是我不敢擅自做主,花钱购买,想先回来禀报阿爸,请阿爸定夺。因为阿爸才是土司,阿爸才是水洛家真正至高无上的主人。可不像有些人,竟然敢擅自行使土司的权力。”
热布暴跳如雷,说:“你是什么意思?难道你没本事带回让水洛家成为土司之王的武器,就要污蔑人?你弄不回来,那是你无能。”
惹达愤怒地说:“阿爸让我们去寻找方法,并没有让我们购买武器。你擅自花掉家里的钱,难道不是违背阿爸的命令吗?难道违抗土司的命令,不是犯了死罪吗?”
两个儿子为了土司之位,明争暗斗,父亲非常头疼,但又找不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法,毕竟土司之位只能传给一个儿子。土司向两个儿子挥挥手,剑拔弩张的儿子们立刻消停。
土司说:“枪我也见过,我们家也有十几支枪。曾经我也用过,可是半天打不出一颗子弹。在战场上,捣鼓半天枪,对手已经用刀砍下我们的头,用剑刺穿我们的心。为此,我牺牲了不少优秀的武士,所以我再也没有使用汉人的那些玩意儿。”
热布说:“汉人卖给你的枪,是劣质的老土枪,射程不远,材质不好,锈迹斑斑,打起来自然不行,但是洋枪就不一样了。”
土司说:“怎么不一样?”
热布说:“在上海,我看到射击手,摆弄洋枪轻松自如,手指一动,那串子弹就像中了魔法,被吞进洋枪肚子,然后又像拉稀一样哗哗拉出来,射向敌人。”
“我当时提出购买这支洋枪。射击手说,他只是个射击手,枪是小头目的,得问他。当小头目打扫完战场,回到船上,对我说,我们的交易完成了,我们火拼对手的方法你已经看过了,至于你领悟多少,跟我没关系了,请下船吧!我跟他说想购买洋枪,他哈哈大笑起来,说,我的九姨太说西南蛮夷是古老的族群,具有聪明的智慧,果然不错。不过,我这支洋枪可是德国制造的新鲜货,在中国市面上,有钱你也难买到。我说不管花任何代价,我都要这支洋枪。他说,我那小姨太太,大学毕业,是个小有名气的学者。她是我用枪械抢来的。她不跟我,我就杀了她全家。虽然如此,但我十分心疼她。她喜欢什么,我就给她弄什么。过几天就是她二十五岁生日,我正想着弄个特别的礼物,讨她欢心。我看她对你额头上的头发挺感兴趣,她说那是你们西南蛮夷最珍贵的东西,据说里面藏着保护神。她很想研究一番,你额头的发髻里是不是真的藏有神灵。随从们听说他要我额头的天菩萨,立刻扑上去,拉俄阿木拔出剑,要跟他拼命。我当时也愤怒至极,但是为了水洛家的荣耀,我忍痛割爱剪下了天菩萨给他。小头目的小姨太太十分喜欢,也很愧疚。她知道这是我们彝族人最珍贵的东西,她拿走它,不但夺人之爱,还不尊重我们的民族习惯。为了补偿我,她让小头目教我们的武士拉俄阿木射击洋枪,并送给我一串子弹。”
土司心痛难忍地说:“你的天菩萨,就换得这破玩意儿?”
热布说:“阿爸,它不是破玩意儿,而是一杆德国限量制造的超级机关枪。它杀人就像牛吃青草,鸡啄稻米,野猪啃洋芋。”
惹达知道弟弟带回这杆枪,将立下大功,威胁到他土司继承人的权力,十分着急和愤怒。
惹达说:“阿爸,热布胡言乱语,打仗杀人,如此严肃的事情,他竟然说牛吃青草,鸡啄稻米。那不是把我们尊敬的武士,比作畜生了吗?”
热布说:“你那是妒忌,妒忌得昏了头,才会歪曲我说的话。”
土司知道儿子们的心思,又找不到什么方法解决矛盾,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那杆洋枪来证明。土司让儿子们带上洋枪,到野外打猎试一试。热布让学习过洋枪射击的拉俄武士,跪在地上,手握像锅庄一样支好的洋枪。热布一声令下,只听到远处的树林,像遭冰雹袭击一样唰唰响,唯一的一串子弹打完,一群矫健的野狼和奔跑如闪电的猎豹纷纷倒下。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,就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、半人半神的毕摩都大加赞叹,这东西太神奇!
土司终于明白,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比祖先传下的刀剑弓弩,杀伤力更猛烈的武器。
4
三天后,土司召集两个儿子、有威望的亲眷、毕摩、管家和所有武士头领,商量购买洋枪的事。最后定夺,派小儿子,带上大儿子带回来的钱,也就是土司唯一的家底,再次前往上海购买洋枪和子弹。
三个月后,热布带回来的,不是洋枪和子弹,而是一群穿着怪异服装,留着小胡子的男人。他们头发很短,就像被牛啃过的青草,覆盖在头皮上,衣服裤子又短又紧,面前还有一排圆圆的纽扣。其中一个男人,脖子上拴着一根牛舌头一样的带子。听去外面念书的曲比土司小姐说,那叫领带。几个男人,带了五杆洋枪和十箱子弹,要水洛土司家家底的十倍,才能交换。派遣儿子们外出,已经花光了家底,因此,土司很沮丧。
脖子上拴着牛舌头的男人,走到窗户边,指指漫山遍野的鸦片,说:“土司老爷,如果那些罂粟归我,这些枪械就归你,为了表示友好交易,我另送两支防身的手枪。”
牛舌头男人掏出两支手枪,在土司眼前晃了晃,说:“它们也是德国制造,轻便灵巧,随身携带,是防身的法宝。”
土司看着能够映照出人影的精致手枪,就像饿鬼见了美食,馋涎欲滴。
牛舌头男人说:“怎么样?我只要那高山和低谷的罂粟。”
土司闭上眼睛,思索了一会儿,咬着牙齿说:“请给我几个月时间。”
牛舌头男人满口答应。土司安排他们住在最好的房间里,从奴隶中挑选美貌如花的姑娘日夜陪护。土司老爷对姑娘们的父母许下诺言,如果伺候好牛舌头男人们,将给她们和所有的家人自由民的身份。
水洛土司领地上的人,自古等级森严,分为土司、黑彝、自由白彝、汉族佃农和娃子(奴隶)。每个人出生就注定了自己的身份等级,不管你多么富有,多么优秀,几乎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。土司的儿子是土司,黑彝的儿子是黑彝,汉族佃农的儿子是佃农,自由白彝的孩子是自由白彝,奴隶的孩子,永远都是奴隶。要想改变自己的身份,除非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。比如水洛家十一代土司的奴隶达布。他在战场上,用身体为主子挡住毒箭,挽救了主子,自己却终身残废。主子给了他自由民的身份。从奴隶到自由民,那可是从牲口到人啊。奴隶是主人的牲口和财产,主人可以凭喜好买卖和宰杀,自由民是独立的人,只要不违反土司的法律,认真履行应该为土司承担的徭役和税赋,土司不能干涉他们的生活。土司如果喜欢自由民的牛马,还得掏钱购买。
奴隶姑娘们得到如此许诺,自然尽心尽力伺候牛舌头男人们。她们卖弄歌喉,一展舞姿,在床上,更是摒弃少女的羞涩,让男人们体会到了飘如仙境的快感。
牛舌头男人们,搂着姑娘们纵欲欢歌的时候,土司动用所有力量,收购罂粟。
今年水洛的领地上,罂粟丰收,粮食短缺,牲口遭遇瘟疫,死了大半。水洛土司提出购买其他土司的罂粟,其他土司只有一个要求,那就是用粮食和牲口交换。水洛土司家的存粮不多,牲口更是寥寥无几。他从仓库里搬出所有粮食,从圈里赶出所有牲口。他又命令领地上的所有人,交出粮食和牲口,来年减免地租,拒绝交粮和牲口者,自由民和佃农来年不租地,奴隶砍头。
两个月后,水洛土司把堆积如山的粮食和大群牲口,运到各个土司的家里,交换他们的罂粟。其他土司吃不了这么多粮食和牲口,但愿意囤积起来。因为他们知道,这样可以给水洛土司致命的打击。阿欧家囤积的粮食和牲口最多,占了三分之二。阿欧土司以为水洛土司老糊涂了,才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。他想来年用牲口和粮食毁灭水洛土司。因为水洛土司做土司霸主的野心太过强烈,时刻威胁到自己。
牛舌头男人得到满箱满箱的罂粟离开了,而水洛土司家领地上的人,饿死了大半,活下来的,因为吃草根树皮和泥土,变得面目全非,没有人样。水洛土司并没有像阿欧土司设想的那样,跪在自己的面前,愿意奉献所有的土地和权力,以交换粮食和牲口。
一个暴风骤雨的中午,水洛热布带领训练有素的射击手,抱着几挺洋枪,像一头头发疯的彪悍野牛,冲进阿欧家的庄园。阿欧家的武士和家丁就像娇嫩的青草,被野牛吞噬得干干净净。称霸多年的一代枭雄,阿欧土司,连同他的家族灰飞烟灭,落入尘埃。
热布带领武士,打开阿欧家的仓库和畜圈,让自己的子民尽情搬运粮食、美酒、衣料,把一群群肥美壮硕的牲口牵回家。他们为了今天的胜利,付出了太多,这是水洛土司老爷的奖赏。他们把阿欧土司和家人的尸体,搬运到河滩上,请水洛土司过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