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:饶红梅 ,女,彝族,1984年出生,云南昭通巧家人,云南省作协会员,现在巧家县文联工作。发表过中短篇小说、童话、散文、评论等作品。创作过《金沙滚滚》《淌过的河流》《两江一山》《与岁月对抗》《阿依的抗战》等长篇小说,共150万字左右。已出版文集《在药山嫁你是一生最大的收获》和长篇小说《金沙滚滚》。《金沙滚滚》被选为云南省作协建党100周年长篇扶持作品。中篇小说《废墟里开出的纯净之花》改编的广播剧《废墟里的绽放》获得云南省2014年度广播电视奖广播文艺二等奖。散文《追逐梦想》获得云南省女职工书香“三八”读书征文二等奖。
5 吉尔嫫拉薇明白落水的凤凰不如鸡。她舍去了做土司太太的习惯,每天兢兢业业烧火,努力和厨房里的人搞好关系。她虽然换上奴婢的衣服,格外谦卑,察言观色,尽量掩藏彝族人的特色。但姣好的容貌,骨子里的贵族气息隐隐约约,引起很多人的好奇。他们穷追不舍地询问她以往的生活,吓得她瑟瑟发抖,眼泪流出。大家以为勾起她的伤心事,反过来安慰她。她才松口气,不过总提心吊胆。 庄园的女人们觉得她应该有个依靠,四处为她寻觅对象。庄园里的男人看她的眼光十分火辣,但没一个愿意娶她。原因很简单,脚太大,她长着一双巨大的脚,比男人的脚还要大。彝族女子不裹脚。她们的脚要用来跳舞和行走大地。在此地汉族的眼里,一个不裹足的女人,就是不贤惠美丽,不富贵端庄,她的脚比男人的脚还大,简直是大逆不道。就好像那个时代的汉族忌讳火葬。他们觉得火葬是把尸体烧毁,人会疼痛,不得全尸,是悲哀和无法忍受的。吉尔嫫拉薇的家族却认为火葬是尊贵的,符合逻辑的。一个人死后,不火葬,灵魂就无法到达祖先居住的地方,就无法获得幸福和最后的归宿。 曹四婶张罗着朝外面给她物色夫婿。不管是农汉樵夫、鳏夫寡汉,贫穷富有,丑陋俊俏,甚至是瞎眼、瘸腿的男人,只要听说她没裹足,长着一双巨大的脚都当场拒绝。热心的曹四婶很沮丧,跑到老爷面前,让老爷指婚。老爷把花三两银子买来的倒马桶的奴仆指给她。马桶奴遭过火灾,鼻子耳朵眼睛扯在一起,左腿长,右腿短,右手短,左手长。他长年倒马桶,又患尿失禁,身上总是弥漫一股恶臭味,属于牛头马面看了都会敬而远之,阎王不敢收留的货色。 老爷把吉尔嫫拉薇许配给他为妻时,他抽出裤腰带,挂在房梁上,脖子伸进去。 马桶奴说:“老爷的命令,我不敢违抗,但绝不能娶那天足女人为妻,丢列祖列宗的脸,忠孝两难全,只有以死谢罪。” 惹得戴老爷哭笑不得,一剪刀剪断裤腰带,马桶奴狠狠摔在地上。 戴老爷踹他几脚,怒骂道:“不识好歹的东西。” 戴老爷打骂过后,又觉得自己太过分,马桶奴再低贱,怎么能强制他娶一个脚巨大的女人呢?他又想到,真是可惜了,要是这女子裹裹足,哪会轮到你个倒马桶的东西,我早就把她纳入房中做小妾了,人间很难见到如此动人的女子。戴老爷叹息过后,再也没有过问过吉尔嫫拉薇的婚事。 男性对吉尔嫫拉薇的嫌弃,她没沮丧和悲伤。她骨子里的贵族傲气,压根儿看不上他们。但迫于现实的压力,吉尔嫫拉薇不得不找一个依靠,也逼迫她向那些男人低头。 厨房总管李豇豆,兼任厨师长。他身材细长,细长的脑袋、脖子、脸、鼻子、眼睛,细长的四肢,就连脚掌手背也是细长的,活脱脱一根细长的豇豆。他伺候老爷的饮食几十年,老爷的胃已经习惯了他做的菜,离了他吃饭不香。他是老爷最信任和宠爱的人。他刚死老婆,留下个儿子,名叫李发升,因为长得酷似父亲,大家都叫他小豇豆。 李发升是少爷贴身的奴才。小少爷腿脚不灵便,他就趴在院子里,给小少爷当马骑,围着院子绕圈圈,直到小少爷骑累为止。小少爷想打鸟,他就当活靶子,让小少爷用松紧带做的橡皮枪,往他身上弹石子。小少爷觉得真狗不够聪明,他就趴在地上,脖子上拴一根带子,让小少爷牵着戏耍,或者汪汪大叫,或者啃骨头,或者吐舌头,甚至咬人。 在那个叫作刘玉旺的老师来到他们身边之前,他们认为这些行为是天经地义的。李发升就是应该趴在地上当狗,被少爷牵着抽打和戏耍。刘玉旺老师来到他们身边,用一本名为《马克思主义》的书启示他们:人生来平等,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奴役任何人。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荒唐和愚昧。 不知道是啥原因,小少爷对夏新柔特别喜欢。他经常让人把小女孩抱到身边,自己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,做活靶子给她当鸟打,脖子上拴一根带子,缠在她的小手上,让李发升抱着她,满屋子跑,逗得新柔咯咯笑。他们知道这是犯了大忌,如果让老爷太太知道,夏新柔和李发升,定会被板子打死。少爷警告参与的人,谁要泄露半个字,他就把泄密者扔出去喂狗。这个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。 李豇豆对吉尔嫫拉薇殷勤备至。主人吃剩的食物撤下来,他挑选最好的悄悄送到母女屋子里,告诉曹四婶,是孝敬她老人家的。曹四婶无儿无女,早把吉尔嫫拉薇当女儿,把夏新柔当外孙女,好吃的都先给她们母女。烧火的活儿他也时常替她做。轮休之日,他会和家丁仆人到附近的集市或者县城闲逛,带些东西给她。头油、鞋面布、发簪、木梳、糖果、糕饼、针线以及孩子玩儿的拨浪鼓等等。首先她挺感激,觉得他心眼好。当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迷离,知道了他真正的目的后,立刻就开始厌恶他了。她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。他比起骁勇善战、威猛豪迈,能够舞刀弄枪的彝族汉子,简直不能称为男人。如果自己不是家道中落,他这样身份低贱的奴才,看她一眼都是罪过。她尽管心里鄙视,还是默默接受了他的殷勤和示好。她知道,得罪了这个男人,将无法在此地立足。离开此地,她不知道天下哪里还有栖身之所。她默认他的示好,但决不答应他的非分之想。尊贵的彝族女人是绝对不会下嫁给汉族的,何况是如此低贱的汉族。她对他的好意总是尽量回报,比如帮他洗衣服,收拾屋子,把微薄的工钱,托人买上好的烟丝给他,给他的儿子做衣服鞋帽等。 6 这年春节,戴老爷特别高兴。 彝族自古崇尚武力,作战勇猛,各个土司在两江一山群雄割据,称王称霸。他们相互攻打械斗,也相互联盟,抢夺汉族和其他弱小民族的土地,奴役人们。让汉族和其他弱小民族吃了不少苦头。很多汉族大户和平民找到戴老爷,让他带大家奋起反击。戴老爷义不容辞,慷慨解囊,购买先进武器,带领大家击败一些滥杀无辜的彝族。他们在胜利的土地上,树立起杀彝不杀汉的大旗,发誓把彝族赶出两江一山,为反抗残暴彝族取得基础胜利,鼓舞了士气。戴老爷非常有成就感,在新春佳节之际,杀猪宰牛,大摆宴席,搭起高高的戏台庆贺。他特意请了知名的江湖杂技团来走高跷、舞狮子、捞油锅、斗牛耍猴。 庄园旁边的广场上,摆着上百桌丰盛的宴席,家丁仆人,附近的佃农都可以来参加宴会。人们一边吃美食,一边欣赏精彩的表演。依傍着山崖搭起高高的戏台,旁边是供表演者们化妆休息的帐篷。吉尔嫫拉薇好久没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,很是兴奋。她梳妆打扮,抱着女儿急急忙忙去看热闹。她走到帐篷旁边,被一个花花绿绿的狮子扯到帐篷里。 她怪叫一声,正要呼救。狮子扯掉头上的狮子头,是拉俄阿木。帐篷里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,微笑着看着吉尔嫫拉薇。 拉俄阿木示意吉尔嫫拉薇别出声,走到帐篷外观看。观众都在专心致志地看惊险的表演“上刀山下火海”,表演者们有的在舞台上,有的在别的帐篷,不会有人注意到他。 他还是不放心,对身怀六甲的女子说:“阿果,去外面看着,别让任何人进来。如果有人问,你就说我在泡身子,泡软了,晚上好和老虎一起表演空中翻跟斗。” 阿果抓起一把瓜子,坐在帐篷外悠闲地嗑起来。 拉俄阿木深深鞠一躬,说:“夫人。” 吉尔嫫拉薇激动地扶起他,说:“拉俄阿木武士,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你,祖先对我不薄啊!” 夏新柔不谙世事,指着阿木身上的表演服,说:“狮子,狮子,花狮子。” 阿木抱起小女孩,说:“小姐都长这么大了,看到你们母女平安,我就放心了。” 夏新柔看到奇形怪状的道具和花花绿绿的表演服,很是新奇,挣脱阿木的怀抱,摸摸狗熊钻的火圈,扯一扯京剧服的水袖,轻轻挥舞抽打老虎的鞭子。 阿木说:“太太,小姐真可爱。” 吉尔嫫拉薇泪流满面,说:“谢谢你,她有今天全是你的恩德。” 阿木说:“太太,快别这么说。这几年你们过得好吗?” 吉尔嫫拉薇哽咽着说:“很好,能够活下来就好。” 她说:“现在彝汉水火不容,你作为彝族的武士,怎么跑到这里来?太危险。” 他说:“我之所以悄悄混在江湖艺人中来到这里,就是来告诉你,情况非常不妙。你一定要隐藏好自己和小姐,千万别被任何人发现身世,不然会没命的。” 她说:“忠勇的武士,谢谢你对我们母女如此挂念。我现在是戴老爷救济的第一百个苦难之人,也是他功德圆满之人。他十分关照我们,我们很安全。” 他说:“戴老爷虽仁慈,但跟我们作战,牺牲了很多优秀战士。战士的战友、亲人和朋友对彝族恨之入骨。你们阿欧家当年是两江一山的征服者,汉族吃了不少苦头。现在,水洛土司接过阿欧家的大旗,继续征服两江一山,更是让汉族人民不聊生。你们和水洛家是仇人,可汉族不管这些。他们认为你们是旧仇人阿欧的后代,也是新仇人水洛的同根。新仇旧恨加在一起,何况是两个民族的仇恨,足以激怒疯狂的杀戮,德高望重的戴老爷也保全不了你们。” 吉尔嫫拉薇看看把头伸进水袖里摇晃的女儿,绝望地祈求道:“我可以离开这儿吗?” 阿木说:“离开这里,去哪里呢?” 吉尔嫫拉薇说:“去昭通、昆明,甚至更远的地方。我曾经听去外面求学的人说,外面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。” 阿木说:“外面兵荒马乱,逃荒的人不是死在路上,就是死在土匪强盗的手里。你一个弱女子,带着个孩子,能逃到哪里?即使真的逃出去,靠什么生活?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对你说,就是……” 他突然闭口,小心翼翼地撩起帐篷,看看外面。除了阿果悠闲地嗑瓜子,没可疑的人。 他说:“你家的旧部不听水洛新主人的使唤,所辖村寨的头人们经常暴动。水洛土司杀死了大部分头人,安排自己的亲信去管辖村寨。村寨的人们团结起来,秘密杀死水洛土司派遣的头人。能够当上头人,就是土司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王,很多人梦寐以求。因为头人总是被杀害,再也没有人敢去你们阿欧家的领地做头人。水洛土司只能从村寨本地挑选头人。这些头人表面效忠水洛土司,心里却怀念阿欧土司,也就是你的丈夫和他的先辈们,毕竟你们家做这片领地的王已经很久很久了。头人怀念旧主人,也就算了,他们总是心存幻想,阿欧土司的四太太和腹中的胎儿,没有死。他们认定是个儿子,派人四处寻找。他们希望孩子回去继承土司之位,统领旧部,重整旗鼓,为阿欧老土司报仇雪恨。忠勇是彝族的天性和美好品德。这让水洛土司非常担忧,甚至恐惧。你知道的,在我们彝族的世界,一旦忠勇的人们有复仇的想法,那么就会如星星之火,慢慢燎原,然后熊熊燃烧,直到把仇人烧成灰烬。水洛土司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,一定要斩草除根,断了你家忠勇旧部的念头。他派出的人,秘密潜藏在两江一山的各个角落,装作船夫、货郎、家庭教师、仆人、村姑、绣娘……打听你的下落。” 吉尔嫫拉薇哀怨地叹息,说:“天啊!我有那么重要吗?值得他花这么大的力气吗?” 阿木说:“夫人,你有这么重要。杀了你和小姐。当然,他不知道是个小姐,即使知道,也会赶尽杀绝。这样就彻底打消阿欧家旧部复辟的念头,才可以彻底占有你家的领地,让你家的奴仆做他的牲口,领地上的自由民臣服于他,更重要的是永远免去复仇的杀身之祸。因此,夫人,你哪里也不能去。因为每一个路口也许都埋伏着抓捕你的人。他们就像一张无形的网铺展开,等你往里钻。” 吉尔嫫拉薇知道,水洛家若抓到她们母女,可不会让她们死得容易。他一定会让人在刑场上,挖她们的眼睛、割鼻子、剜膝盖、剥皮抽筋,甚至脱光衣服鞭打,受尽凌辱。目的是让阿欧家的旧部观看,以儆效尤,巩固他的统治地位。她想到这些,浑身颤抖,头晕眼花,好像自己变成了一条鱼,四处弥漫着网,怎么都逃不脱。 阿木说:“我也是奉水洛土司之命,混在艺人们中间,打听你的下落。” 吉尔嫫拉薇惊叫起来:“什么?他们知道我在这里?” 阿木摇头说:“不!夫人,你不用紧张。水洛土司让我混在艺人中间,去各处表演,打听你的下落,我们已经去过很多人家,即将还要去很多人家,而不是知道了你在这里。我来这里,你反而更安全了。我回去会告诉水洛土司,在戴老爷家没有你的踪影。再说了,戴老爷是反对彝族的首领,怎么可能把彝族人,而且还是曾经让汉族人吃了苦头的阿欧家的后代藏在家里?因此,夫人,这里是你最安全的藏身之处。有句话叫最危险的地方,反而最安全。” 吉尔嫫拉薇松口气,说:“谢谢你!忠勇的人。” 阿木说:“夫人,不用谢,能为尊贵的夫人效劳,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。” 阿木说:“我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夫人。” 阿木撩起帐篷,招招手,阿果进来了。 阿木拉着阿果的手,说:“这是我的妻子,阿果。我们有孩子了。” 吉尔嫫拉薇热泪盈眶,说:“恭喜你,忠勇善良的小伙子。” 吉尔嫫拉薇脱下手上的镯子,戴在阿果的手上,搂抱着她,说:“幸福的姑娘,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,送给你,祝福你和孩子幸福安康。” 夏新柔跑出水袖,钻进阿果和母亲的四条腿中间,搂抱着阿果的大肚子。 夏新柔天真地说:“小弟弟,这里有小弟弟,我要小弟弟。” 大人们被逗笑了,悲伤、绝望和痛苦的氤氲驱散开去。 吉尔嫫拉薇蹲下,抚摩着女儿的脸,说:“这是来自家乡的弟弟,来自骨肉至亲的弟弟。记住,他的父亲是我们的恩人,我们要永远感激他,你要永远爱小弟弟。” 夏新柔撩起阿果的衣服,脸轻轻贴在肚子上,胎心的搏动,顺着耳道传进心里,胎儿的小手隔着母亲的血肉,抚摸她的脸,小脚踢腾着她的鼻子。懵懂的她,聆听到神秘的呼唤,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,隔着母亲的血肉用生命触碰她。 夏新柔兴奋地摇晃着阿果的手,说:“我听到小弟弟讲话了,他说要出来陪我玩。你快放小弟弟出来,我要送他拨浪鼓。” 阿果哈哈笑起来,一向严肃的武士也笑了起来。 夏新柔说:“妈妈,你快让她把小弟弟放出来,她把他关在肚子里。他刚才对我说,他要出来玩,我要带她去少爷屋子里玩。” 帐篷外有人喊:“红头狮,领班老爷让你快去和狮子亲近,下午你第一个上场。” 大家屏声敛气,吉尔嫫拉薇蒙住女儿的嘴巴。外面的人刚撩起帐篷,武士的身子遮住那人的视线,搭上那人的肩膀,往关狮子的地方走去。 吉尔嫫拉薇捧起阿果的脸颊,注视着她的眼睛,说:“好好爱你的丈夫,他值得你爱。” 阿果点点头,深情地说:“你的事,我听阿木讲过。谢谢你当年的善良,保住了我的丈夫,不然我就没有这样好的丈夫了。” 吉尔嫫拉薇说:“今日一别,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我家乡的亲人,请好好保重。” 阿果说:“保重,夫人。” 吉尔嫫拉薇拉着还贴在阿果肚子上的女儿,依依不舍朝帐篷外走去,阿果目送她们。女儿哇哇大哭,手脚挥舞,想挣脱母亲,要和阿果肚里的小弟弟玩耍。她觉得小弟弟是最好的玩伴,母亲活生生把他们分开。为此,她哭泣了很久很久,直到少爷让李发升关上大门,把最心爱的马鞭递给她,自己趴在地上让她当马骑着满屋子转悠,才停止哭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