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:饶红梅 ,女,彝族,1984年出生,云南昭通巧家人,云南省作协会员,现在巧家县文联工作。发表过中短篇小说、童话、散文、评论等作品。创作过《金沙滚滚》《淌过的河流》《两江一山》《与岁月对抗》《阿依的抗战》等长篇小说,共150万字左右。已出版文集《在药山嫁你是一生最大的收获》和长篇小说《金沙滚滚》。《金沙滚滚》被选为云南省作协建党100周年长篇扶持作品。中篇小说《废墟里开出的纯净之花》改编的广播剧《废墟里的绽放》获得云南省2014年度广播电视奖广播文艺二等奖。散文《追逐梦想》获得云南省女职工书香“三八”读书征文二等奖。
第二章
苦觅依靠的烧火婢
1
吉尔嫫拉薇醒来时,躺在一间干净舒适的屋子里。透过垂挂着半截门帘的门,她看到外间的神龛上,供奉着一个陶瓷观音,顶着红布,香烟缭绕。火炉上的茶壶盖跳跃着,木柴噼啪作响,火焰欢快地载歌载舞。
一个肥胖的女人把茶壶里的水,倒进木盆,搓揉毛巾,掀开布帘子,颠着小脚颤巍巍走进来,帮她擦脸。
吉尔嫫拉薇昏昏沉沉,想到追杀的仇人,惊惶地撑起身子,浑身无力,瘫软下去。
她怯怯地问道:“这是哪?”
胖女人说:“这是戴家庄园,又叫吉福庄园。你昏倒在狗圈旁,被护卫看见后带回来了。老爷让我好好照顾你。”
吉尔嫫拉薇清醒了,回想起经历的事情,下意识地抚摸肚子,完好无损,孩子在踢腾。她大大松了口气。
胖女人说:“姑娘,你是逃荒的?还是被婆家赶出来的?或者遇到了啥灾难?”
吉尔嫫拉薇想起自家惨遭灭门,默默无语,泪水如雨滴,滚落下来。
胖女人帮她擦干眼泪,盖好被子,说:“不管你是遭到啥事儿,都不要难过。来到这里,你就是有福之人。我们老爷最是喜欢乐善好施。他在佛祖面前许下愿望,要拯救100个落难之人,已经拯救了98个,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来了,刚好圆满。这就是上天的垂帘。”
吉尔嫫拉薇感激地点点头,泪如小溪,流得酣畅。
胖女人轻轻抚摸着吉尔嫫拉薇高高隆起的肚子,胸有成竹地说:“快八个月了吧?别怕,有我在。我接生过无数小孩,连老爷的独苗,中举少爷都是我接生的。当时他横在夫人肚子里,一只小手在夫人肚子外抓拉着。夫人昏死过去,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。本地有名的郎中毫无办法。昆明请来的学过西洋医术的医生,说胎儿在母体窒息时间太长,绝无存活可能,建议用刀做手术,还能保住亲娘一条命。我才不相信那惨无人道的玩意儿,就是猪狗下崽,瓜熟蒂落,咋能动刀动枪?何况是我们尊贵的夫人和少爷。我在老爷面前立下军令状,如果母子有啥闪失,我陪葬。凭着我这双送子观音的巧手,硬把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夫人硬朗,十几年风寒都很少。少爷虽然站不起来,总是活着。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养胎,到时候,我帮你接生,保证你母女平安。”
吉尔嫫拉薇心里咯噔一下,喊叫道:“母女,你怎么知道是女儿?”
胖女人摸摸吉尔嫫拉薇的肚子,说:“绝对不会错,一定是姑娘。”
吉尔嫫拉薇绝望地哭泣起来,要是个儿子,将来可以回到家族的领地,召唤旧部,为家族报仇雪恨,夺回领地,重振雄风。是个女儿,那就太难了。
胖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,安慰她说:“丫头是有些令人遗憾。不过,女儿也不错,只要细心教养,狠狠裹脚,找个好婆家,你一样享福。”
吉尔嫫拉薇说:“裹脚?”
2
两江一山自古是多民族杂居。虽然哪个民族尚武,作战勇猛,哪个民族就占山为王,但是各民族既保持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性和民族风情,也产生很多生活碰撞和习惯交融。彝族人的传统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,除非是没有儿子,或者是哥哥叔叔死亡,为了财产不被外人占有,才会纳妾或者转房的多妻制。他们来到这片土地,被汉族同化,很多彝族贵族照样娶多个妻子。回族不过春节,看到汉族的春节欢天喜地,举家团圆,也会模仿着做点好吃的。花山节是苗族的传统节日,六月六是布依族打糍粑的好时光,火把节是彝族人最隆重的节日,汉族也会跟着观看跳舞,斗鸡,吃糍粑等。此地所有的民族几乎都能说汉语。各民族因为争夺资源,生活习惯迥异,宗教信仰不同,打打杀杀不断,但因为耳濡目染,对彼此的习性非常了解。
裹脚是汉民族的传统,吉尔嫫拉薇从小耳濡目染,知道很残酷,但却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,女孩改变身份和家庭命运的一条道路。对于她们这种家庭遭灭门的丧家犬,更是寻求生路的捷径。
吉尔嫫拉薇抚摸着肚子,心酸地说:“心肝,你要受苦了,你是我唯一的希望,我只能依靠你。”
胖女人说:“这就对了,只要有孩子,就有希望。你好好躺着,我去给你弄点吃的。”
胖女人临出门前说:“我在戴家几十年了,专门负责照顾大太太和小少爷的生活,也负责给产妇们接生,偶尔管理厨房。他们都叫我曹四婶,你也这么叫吧。昨天厨房的烧火婢小火焰死了,你就顶上吧!看你细皮嫩肉的,粗活干不了。裁缝刺绣、浆洗熨烫、按摩梳洗、栽花养草、喂鱼养马这些,又需要技术。老爷太太跟前伺候,需要机灵。扛枪打仗、保卫庄园、赶马驾车,那是男人的活儿。洗碗端菜、打扫庭院,你以后带着孩子不方便。我想了又想,只有烧火最适合你。做个烧火奴婢,也挺好的,一辈子待在厨房里,暖暖活活,干干脆脆。”
吉尔嫫拉薇一脸木讷,不知道如何回答。她从小养尊处优,不知道如何烧火。
曹四婶眨眨眼睛,表情暧昧,小声说:“只要跟总管、厨师和洗碗仆等搞好关系,美味佳肴尽管吃。昨天死去的烧火婢小火焰,来时干得如柴棍,郎中说她营养不良,活不了多久。进厨房才几年,胖得如头老熊。郎中说,她是因为吃得太多,才会胖得早死。要上天赐予口福的人,才有待在厨房的好命呢!”
吉尔嫫拉薇想到曾经尊贵无比的自己,余生竟要沦为烧火婢,悲伤从心中涌起。她转念一想,总算留下两条命,为阿欧家延续唯一的血脉,悲喜交加地点点头。
曹四婶说:“我马上去给老爷太太说,你就安心养着吧!”
吉尔嫫拉薇说:“谢谢你,曹四婶。”
3
夏新柔的母亲吉尔嫫拉薇,跟着曹四婶住在戴家庄园最靠左的院落的一个仆人房。其他仆人都是几人一间房,曹四婶德高望重,又是少爷和大太太的救命恩人,因此独享一个具备三间屋子的院落。曹四婶自己住一间,留一间给吉尔嫫拉薇,还剩下一间做供奉送子娘娘和闲聊的客厅使用。曹四婶少年丧夫,青年丧子,很是孤独寂寞,就把吉尔嫫拉薇当作女儿看待。
吉尔嫫拉薇应验曹四婶的预言,生了个女儿,就是夏新柔。
孩子一落地,吉尔嫫拉薇撑起精疲力尽的身子,迫不及待地问:“是男孩?”
曹四婶没回答,把美丽可爱的婴儿抱到她眼前,说:“你有福气了,孩子一看就是富贵命。”
吉尔嫫拉薇没看婴儿,更迫切地追问:“是男孩吗?”
曹四婶说:“看面相,这孩子比男孩更有出息。”
吉尔嫫拉薇瘫软下去,眼里的希望之火被曹四婶的话浇灭。没有儿子,重振阿欧家的希望破灭了。毕竟是自己的骨肉,失望之后,她还是接过曹四婶手里的婴儿,紧紧搂在怀里,亲吻她娇嫩的小脸和微微张开的眼睛。
她们母女是戴老爷救苦救难功德圆满之人,老爷答应让她留在庄园。
关于身世,她告诉戴老爷和曹四婶。她是牛栏江边一佃农的媳妇。丈夫得病死了,欠下很多债,家徒四壁,债主整天讨债,自己是个孤儿,娘家无人,毫无依靠。丈夫的哥哥是个大烟鬼,五十岁未娶妻,想把她纳入房里做妾。嫂子转嫁小叔子是常理,但兄弟媳妇转嫁大伯子,不符合规矩。大伯子不但抽大烟、赌钱、偷盗,还性格暴躁,喜欢打人。她不愿转嫁他,他就每晚提着菜刀,在房前屋后转悠,扬言等她生下孩子,一定卖给大凉山的黑彝做奴隶,然后再把她卖到妓院做妓女。吓得她,每晚用石头死死顶住大门,躲在破烂的干草里瑟瑟发抖。
有天晚上,他把茅草屋顶弄个洞,悄悄爬进来对她施暴。她为了保护孩子,情急之中用石头砸破了他的脑袋。打人是犯法的,管辖那一带地盘的官家定不会听她解释,更不会饶恕她。因为她少女时代被官老爷看中,要她去当小妾,她不愿意,官老爷一直耿耿于怀,有这等好机会,定会狠狠报复,让她死无葬身之地。她早就听说戴老爷乐善好施,最喜欢救济苦难,就连夜逃走,朝这儿来寻一条生路。
吉尔嫫拉薇讲的是她贴身汉族女仆的身世。那个女仆没等到孩子出生,大伯子的烟瘾犯了,就把她连同肚子里的胎儿,卖给了阿欧土司做奴隶。阿欧土司把她送给吉尔嫫拉薇做女仆。吉尔嫫拉薇知道,用女仆的身世掩盖自己的身份很危险,也许哪天就会被戳穿,但她一时想不起更圆满的谎言。戴老爷很同情她,再加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,是他许下救苦救难功德圆满之人,当场就答应了曹四婶的请求,让她在厨房做烧火婢,并付给工钱。
戴老爷看看吉尔嫫拉薇怀中的婴儿,面目清秀,眼睛灵动,十分可爱。
他问:“你家姓什么?我想帮你的孩子取个名儿。总不能丫头长,丫头短叫一辈子。”
吉尔嫫拉薇惊慌了。她家是彝族人姓氏,不能如实奉告,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,看一眼窗外,骄阳似火,正是盛夏之时。
她就随口说:“孩子的爸爸姓夏。至于我,从小无父无母,没名没姓。我在街上乞讨,他们都叫我小乞丐,嫁到夫家后,他们称呼我夏氏。”
戴老爷看看山坡上。因为海拔高,盛夏还呈新绿,柔草如丝。
他说:“那就叫夏新柔吧,夏天的新芽嫩草,寓意你们母女充满希望。”
吉尔嫫拉薇立刻跪下,对戴老爷说:“感谢老爷赐名,托老爷的福,孩子定会洪福齐天。”
戴老爷示意曹四婶扶起吉尔嫫拉薇,嘱咐好生关照,又赏赐了些婴儿吃穿用度。
从此,夏新柔这个传奇并普通的女人,就在戴家庄园,开始了精彩绝伦、跌宕起伏,而又悲惨凄凉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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